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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“当年天津大爆炸的时候,夜已深,我躺在床上准备睡觉,像往常一样拿起手机刷起微博,关于天津大爆炸的消息与视频铺天盖地地从屏幕里跳出来。”
“我看到一个男人在第一次爆炸之后拿起手机拍视频,在紧接着第二次爆炸中,被从几百米外冲来的气浪掀飞,当时我的心狂跳,像是那突如其来的火焰,从遥远的千里之外透过虚空而来,淹没我的全身,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,烫得我热汗直流,我仿佛真的感受到那一瞬间,许多生命正在与我别……”
“你还真有大爱……”音在一旁噗哧一声笑了。
“不。”我摇了摇头,“我没那么博爱,只是因为死亡,让我想起我身边还活着的人,当时我家人都在身边,无需牵挂,但她很遥远,所以我就想到她了。”
“那你做什么了?”
“我拿起手机,发个信息给她,顺便讲了这件事,那几天她的情绪有些低落,虽然她没说,但我能感受到,虽然很晚了,等了一会儿,她还是回了我信息。”
“然后呢?她感动吗?”
我看着音好奇的眼光,然后笑了,“她跟我说:‘你够了,我还要睡觉呢’,至于感动不感动我就不知道了,但是我很确信,我打扰到她了。”
音笑得更厉害,“你一定没有告诉她你为什么会突然发信息给她。”
二
我抬头迎着海风,它从无际的海面吹来,带出了一片海潮与波浪的声音,来到这里之后,我就很喜欢听着这样的声音,它们不带一丝杂质,跟孩儿落地的呱呱哭声一样,我又想起了那个对很多人来说是个猝不及防提早终结生命的夜晚,虽然它已经被很多人忘记,我深呼了一口气,说:“是啊,我只是跟她说,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早睡。”
“为什么不说原因?”
“我只是想确认她平安。”
“好傻!你明知道她会平安的”
“我傻?为什么?”
“你知道的。”音没有说,我也知道,我抬头望着她终于看起来有些顺眼的侧脸,因为长期被狂如巴掌的海风击打,所以皮肤很粗糙,虽然已经很注意防晒了,但劣质的护肤品依然抵不住毒辣的阳光,皮肤更外黝黑,可宽阔的海也给了她一颗不同于城市与农村的心,我有时会想,若是把她扔到学校里面,大概不过是个谁也不会注意到,甚至会遭到排斥的灰姑娘,只有在这样的海边,她的光芒,才足以盖过所有人,就像是海水含括着一切。
我零零碎碎的故事常常被她说狗血,但其实她很喜欢听。
她说,人生总是要有一些狗血,才能够辟邪运。
我说,有理。
她自然知道我不傻,我也知道当夜要是把我的关心解剖开说出来,这个故事大概可以被覆上浪漫的光华,或许结局也会有些不同吧,“但是……”我缓缓说道,“即使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也不会说,因为有些关心,到达了就好,再说下去,就需要资格了。”
“资格?”
“是的。”我变得有些认真,“有时候关心也是需要资格的。”
音听完又是一阵大笑,她身上唯一比同龄人白的,大概也只有她那副牙齿了,总是像海浪退去后留在沙漠上最光亮的贝壳,闪得连阳光都有些逊色。
她很喜欢笑,特别在听完我讲话之后,但我不介意她笑。
我说:我现在就像一只鸟,在摔倒的时候,总有几只猪会笑。
她笑得更厉害:你也没占多大便宜嘛!
我突然想想也是,虽说鸟显得自由,但猪终究生活得舒服一点,至于生与死的几率,全都是看人类的心情而已。
“我走了。”
音站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沙子,然后对着茫茫的大海深呼一口气,似乎那一瞬间灌入鼻腔中的,是满满的活力,很快她又笑了起来。
我不由得感叹,这真是一个长得不好看却笑得很好看的姑娘。
三
不等我回应,她就已经走了。
我转过头去,此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,夕阳如血,映着她欢快离去的背影,牛仔裤上的补丁随着她的跳动而一晃一晃,我自小就没见过拥有这么多补丁的裤子,无论是在农村或者城市都一样。
刚刚见到音的时候,这条牛仔裤给我的感觉很酷,当时我还一再以为这是一种情怀,它把时光钉入这些补丁里。
哦,最后一句话是音说的。
在我信以为真了之后她笑得直不起腰,然后对我说:会把穿得太久,破了无数次的裤子当成情怀的,大概也就只有你们城里人吧!
我在此处住了一段时间,自然见过音的家,这是一个渔民家庭,三口人,除了音之后还有她的父母,刚看到音的父母时,我吓了一跳,偏僻的地方早结婚也早生子,音不过才十七岁,那么她的父母也才三十多岁,但看起来,却似乎已经五十有余,终日为生计操劳的他们,在岁月里总是衰老得快些。
不是全部渔民都很穷,但音的家确实很穷,音唯一的身外之物,就是挂在窗前的风铃。
那是她自己经过很长时间挑选最美丽的贝壳编织而成的,每一次海风吹来,它的声音总是清脆地直抵人心,音说:只有风铃响起,她才能找到家。
我笑她傻:风铃,是用来招魂的。
即使在我看来,这片海束缚了这家人的生活轨迹,也让音的父母以异于常人的速度老去,但音一家还是深爱着这片海,对他们来说,没有这片海,他们会活不下去,没有这片海,他们无法知道面对风浪其实也是一种自由。
音跟她的父母最像的地方,就是那洁白如月的牙齿。
他们相同的最大爱好,就是笑。
我开始很不理解,为什么在说今日的船翻入海中,幸苦捕来的鱼全部不见的时候,他们还能笑得如此灿烂,但后来音说:你们城里人不是很喜欢玩手机吗?你们是用手机给别人的生活点赞,我们是用笑容给我们的生活点赞。
我第一次知道,点赞,原来不止是对别人的不幸,还可以是对自己的不幸。
于是,我也开始觉得好笑。
四
过了一些时候,音来唤我吃饭,我们坐在曾经不知道被海风掀翻了多少次又重新建起来的木屋中,吃的东西大多都是鱼,即使不是也是海货,我刚开始吃不惯这些东西的,因为我讨厌那种极致的腥味,仿佛要把人的胃液都掏出来。
但不知道是音的妈妈厨艺好,还是我已经逐渐习惯,现在的我吃得津津有味。
音的爸爸出海有时候未归,但每次归来总能带回来很多笑料,虽然过程明明是那么幸苦的。
他说他还是小孩的时候看过《老人与海》,然后想要成为一个渔民,谁知道,最后真的成为了一个渔民,还是跟书里的老人一样,最穷的渔民。
但他从心里喜欢,这种与大海一起生存的方式。
我坐在窗边,抬头望出去就是海,我记得,在最开始的时候,我就是从那边飘过来的。
很久很久以前,我以为海水的味道是咸的,直到那一次我才发现,并没有像电视里那么夸张,一手捧起一把,等到水干了之后就只剩下一手粗盐,因为我浸泡在海水里,除了皮肤皱得如同火山旁裂开的泥土之外,我甚至尝不到任何咸味。
像是飘在死海一样,我飘在海面上,没有沉下去。
望着空中炽热的光线刺痛我的眼睛,海水没有从我鼻眼,而是从毛孔轻轻地灌入我的身体,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,自己的生命伴随着海水的流入而不断流出,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感觉。
可最后我没死,音的爸爸把我从海里捞了出来。
送到了这里。
音第一句话就问我:你是怎么掉进海里的?
不知道。
我摇了摇头,不是我不想说,而是我真的不知道,一想到海那边,或者说我落海之前所发生的事,我就头痛欲裂,最后我笑着跟她说:我是漂洋过海来看你的!
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音的笑容,前俯后仰完全不顾形象,一边笑着还一边挤出话来:我第一次听到这么酸的话。
五
我明明感觉到生命已经被死神从我的身体里抽离,但又意外地发觉我恢复的速度竟是那么快,不用一天的时间,海水对我造成的伤害除了使我的皮肤看起来皱了一些之外,就没有其它了。
躺在床上的那一天,我抬起头,就能看到床边的风铃,随着海风清脆作响。
就这样,我住了下来。
音一家人热情地连我都觉得不好意思,但这是第一次我由衷地想麻烦别人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除了落水前的事情后,如此地确定我其余的一切——即使它们想起来有些模糊。我没有说要走,音的一家也就没有提起让我走,虽然他们的小木屋里只有两间房,从我来的那天起,音就一直跟她的爸妈睡在一起。
音的爸妈虽然对我表示欢迎,但他们很忙。
但音不同,她不需要出海,对我的到来表示极度的兴奋,两天之后,她就开始缠着我讲我的事情,我没有抗拒,就开始讲了。
我是很封闭的一个人,我不知道为什么被她一问,就那么简单地开口了。
后来想清楚了,大概是因为这里没有人认识我,与我之前生活的世界几乎完全隔离,所以我不需要感到害怕,不需要担心我所说的一切又经由任何人的脑袋或者嘴巴发酵,然后在人群里传开。
所以我潜意识已经知道,不需要有任何防备。
六
我的故事开始得很简单,就像是所有青春偶像剧一样,我喜欢上一个女生。
当然,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微微颤抖了一下,我不确定那是真实的,但如果不是真实的,那我为什么要颤抖?
我的脑海里还能够清晰地浮现那天午后,我从自小到大已经走过无数次的古老街道面前走过,一向低头走路的我在那一刻不知道为何抬起了头,眼眸映入一个让我停住脚步的女生。
我清晰记得的,只有这一个场景,而对于女生的相貌,甚至衣着,我想回忆,但却模糊得宛如陷入泥淖。
“她漂亮吗?”音盯着我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我无奈地摇头。“以前或许知道,但现在忘了,可是感觉总不会忘吧?”
那是我第二次看到音笑得很疯狂的样子。
七
于是从那天起,我就像是在连载一本小说,每天音总会在帮她爸妈补完渔网,准备好所有出船用的东西之后,迫不及待地跑到我身边,要我继续讲接下来的故事。
其实故事很简单,也很零碎,我没有可以把它串联起来,只是每天讲一点,你会觉得无论是故事或者感觉都会被无限拉长。
宛如我经历了一辈子一样。
但我很清楚,那并没有那么长,只不过还不到一年的时间。
要知道,现代人的信息很总是很容易查找到,我通过一些方式知道了那个女生的联系方式,然后知道了关于她的许多爱好,我不是一个很难聊天的人,这句话听起来很怪,或许应该说那个女生是个不难聊天的人,所以顺理成章的,在我像是研究童年一样玩具般,专注地了解到她许多事情之后,我们开始聊得很好,然后,我们开始感情越来越好。
然后呢?音又在一旁提问。
然后她有男朋友了。我耸了耸肩。
音不出意外地又开怀大笑,前俯后仰:这真是我听过结局最突然的爱情故事。
我纠正她:这不算一个爱情故事。
那算什么?
什么也不算。
八
音似懂非懂,但我知道这些事她是真的不懂,因为我也不懂。
“之后呢?”这是音在隔天问我的话。
“之后我什么都没有说,我们的感情依然很好,甚至越来越好,我开着她跟她男朋友的许多玩笑,却好像是在开自己的玩笑,但我不在乎,毕竟她的男朋友是谁我都不知道,我也不想知道……”
“这样,就可以假装一切都跟以前一样。”音补充道。
“你真了解我。”
每当讲到这里,如同一个故事发展到瓶颈的时候,我都喜欢抬头望一望广阔的海,听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,那仿佛可以包容一切与驱赶一切,过了一会儿,我淡淡地跟音说:
“可是真实的东西,你再怎么假装,还是没有办法不承认它的真实性。”
“有道理。”音点了点头,然后继续问道:“那最后你见过她的男朋友吗?”
我想了想,说道:“我想应该是见过的吧,虽然我没有什么印象,但感觉是见过的,那就像是一根针,狠狠地过来戳破我苦心营造的气球一样,我的所有防守在那一刻宣告奔溃,最后你看清了气球以外真实的世界,终于知道自己必须要面对。”
说到这里,我狠狠地点头,“嗯,我现在确定,是见过的。”
这样的对话每天都会进行,但故事到这里就终结了。
音意外地没有笑。
在音家里住着的日子时间过得真快,天亮天黑,斗转星移,我都不知道我究竟是逗留了多久。
那一天我向往常一样坐在海边,到音没有过来,直到太阳从海平线落下。
九
我回到家中(音的家),我看见桌面上有一个信封,上面很简单地写着我的名字,音的妈妈说是给我的,我很意外,没人知道我在这里,甚至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,这封信是怎么送来的?我没有再多想,既然是给我的,那就拆开来看看,洁白如雪的信纸上用黑色水笔端正地写着几个字。
我想你了,回来吧!
没有署名,但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心底响起,让我相信来信人,应该会是她!
音来到我的桌前,看着我手中那封信,不用看也知道内容,她了解我程度一向出乎我的意料,她第一次用微笑,而不是狂笑,说:你回去吧!
我抬起头,没有说话。
“反正你已经没有故事跟我说了,狗血剧不是应该这样结束吗?”
她说得很淡然,可我还是知道她的不舍,但我没有说,我曾经跟她说过:这世间本来就没有将心比心,只是从自己的一个思维转换到另一个思维,所以再怎么选择都会有人觉得是错的,只能遵从自己的内心。
我想,她会记得。
我离开了,没有跟音的爸妈道别,音说他们不会介意的。
怎么离开的我也不清楚,仿佛我只是双眼睁闭之间,就已经回到了我曾经熟悉的城市,我越过了几条街道,终于看到我一直在跟音讲的那个故事里的女主角,她见到我,轻轻地打了声招呼。
我揉了揉双眼,依然看不清她的容貌,她模糊得就像是一个虚影。
我伸出手,但她却越来越远。
我慌乱之间,把手中的信封向着她摇晃了几下,我朦胧中,似乎看到她脸带笑意,缓缓转身离去,信纸飞到空中,孤单地飘动,跟她没有任何的关系。
十
跟她没有任何关系。
我突然想到了什么,连忙拿起手中的信纸,仔细端详着,上面的笔迹并没有给我熟悉的感觉,明明当我在对音讲话的时候,即使我记不得那女生的容貌,但我的记忆依然清晰如昨。
眼下,又怎么会这般模糊?
我想到,我似乎从未见过音写字,于是我忘记了她可能会写字。
我慌忙地转过头,想找来时的方向,却寻不到路。
我努力想回忆当初我究竟是如何躺在海里,被音的爸爸捞起,我如何遇到那淳朴的渔民,遇到那爱笑的音,可是就如同当初一样,一想到这里,我头痛欲裂,最后,我想一个问题,音为什么要让我回来?
我隐约记得,那是一座岛。
但我翻遍了整个地图,都找不到那座岛。
我放弃了继续回想,大概这也是音的想法,生活终于在缓慢地恢复了正轨,当初那封信被我藏在抽屉的最底层,我需要它来告诉我,音的出现不是一个梦,音的容貌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模糊,就像是一个清晰的声音在逐渐飘向远处,我即使踮起脚尖,伸出手也触碰不到,只留下那洁白得闪光的牙齿,还有那充满补丁的牛仔裤。
我的狗血剧没有再得到半点延续,我记得我来时告诉音:当初,我看到真实之后就已经选择了忘却。
十一
有一天梦里,我梦见了一个岛。
那里有一间小木屋。
在小木屋的窗前,有一个美丽的风铃在风中不断摇晃,却不再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,静默如迷。
我也没有见到音一家人,只有茫茫的大海上,海浪无声地卷动着,凶猛地拍打着海岸边常年存在的岩石。